call me唧唧
暴躁派写手
错别字大王

【伞修】我的小灾难(上)

从入圈(13年)就在想的梗,拖延了四年总算是写出来了= =

原著向的伞修,大家都懂的,做好心理准备吧)

字数太长所以就分成两篇发了,人生第一次写伞修,贼特么难写


1

兴欣捧得桂冠的那天,叶修做了一个梦。

他的睡眠质量一向不差,唯独像这样的安眠却是久违。双眼紧闭,倦意缠绕着脑干,像委曲求存的菟丝子抽干了所能触及的养分。他疲倦困乏,动不了一根手指,思绪都是远方的潮汐,海浪簇起泡沫,脑海中是一片洁白闪烁。

 

意识回笼时耳畔满是声嘶力竭的蝉鸣。此起彼伏的,吸吮树干里的琼浆玉液,无需换气也可生存。叶修醒来了,脑里有痛觉痉挛,眼帘掀开时,觉得自己宛如重生。

或许并不是错觉,眼前的一切能奇妙地将熟悉与陌生揽入怀中,搅拌均匀,泼洒海马体区域。

叶修坐直了,昏昏沉沉的睡意一扫而空——他几乎是瞠目结舌地将视线转了一圈,掀开覆在身上的被子,脚踏实地时有种莫名的轻盈,筋骨中储存着力量。

目之所及,都让心头涌上一阵熟悉的悸动。叶修怔忡地拉开窗帘,外头光芒大盛,密密麻麻的枝叶遮掩了大半景色,得拨开树影间的罅隙才好看清过往人群。叶络经日光暴晒,飘散出焦香。

如果说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恶作剧,那这个幕后主谋未免也策划得太完美,简直令人怀疑是将自己的脑袋切剖倾倒,连记忆里的那点儿粉尘都搜刮出来,才能让装潢与摆设,都与那个遥不可及的曾经那样相似。人的一生是短暂而有限的,尽管当初现实给他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记,也抵不住风霜,岁月用啮齿一点点啃咬,楼兰也终成断壁残垣。

只是如今时光再现,依旧不可抑制心中的波澜起伏。

叶修确信这世间不可能再有人能遵循细节,将这犄角旮旯都模仿得分毫不差。哪怕是他和苏沐橙本人,面对这巨大的时光鸿沟,也没有自信能将这一切重塑得如此完美。

更何况他亲眼所见,连窗外的城市都变得古旧而斑驳,问谁能有这样大的权力,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为了作弄他,连整座城市都舍得颠覆? 

他的逻辑思维难得地陷入了混乱中,甚至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该重新钻回被褥中等待拨乱反正,至少好过自己现在如无头苍蝇一般乱窜。荒诞却分明的事实让他都生出了恐惧——人对自己未知的事物总是如此。

突然的。有人喊了他的名字。用那清脆的、稚嫩的嗓音,淬着清淡的甜香:“哥哥,叶修怎么还没有起床啊?”

都说永远无法唤醒一个装睡的人,这条律令对装傻充愣来说或许不是同理。叶修用一种几乎是呆滞的状态站在原地,任由那柔软的嗓子拔尖,拨动了闸门,于是回忆倾泻而出,胸膛开始绞痛。

偏偏像是生怕这份惊喜还不够分量似的。另一个时光古早,却犹不敢忘的音色回答他:“大概又赖床了吧,我去看看。”

2

叶修第一次见到苏沐秋的时候是在十五岁。也是他第一次踏上H市松软的泥土,鞋底纹有污泥附着。他意识到这里不再是他所熟稔的那个城市,周遭来往的人群操着与他截然不同的口音,含糊的、温柔的,徜徉的风一般软侬。

然而这并没有让初生牛犊的少年感到胆怯。哪怕兜里只剩几个当啷作响的硬币,他选择摒弃食欲坐在网吧里。戴上耳机,连绵不绝的蝉鸣被隔绝。然后,他与苏家兄妹相遇了。

仿佛与他们相遇前,自己的人生都是埋在土里的蝉蛹。他恹恹地躺着,蜷缩。然后终于有朝一日忍无可忍地掘开泥土,阳光当头而下,他闻到芳草的馨香。十几年来,第一次有了放声歌唱的冲动。

 

事实已经远超过科学所能解释的范围,也已经远超过叶修所能一笑置之的底线。若是这时候肇事者才觉满足,从帷幕后跳出来嬉皮笑脸地吐着舌头,坦白这一切不过是早精心设计好的一场玩笑,叶修不怀疑自己会将手紧握成拳,狠狠地砸到来人脸上。

十年。他任由时光的潮水将自己吞没,那是已然足够水滴石穿,在礁石上凿出孔洞的锲而不舍。可苏沐秋是他记忆中的古迹遗址,哪怕岁月风化也被执拗地修缮着,经不起作弄亵渎。唯独苏沐秋才能唤醒叶修长眠的愤怒,像复苏冰河世纪中干瘪的种子。

门打开了,少年特有的阳光气扑面而来。像是直视太阳会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叶修觉得自己的眼眶中有潮涨潮汐,带着腐蚀性的酸侵蚀了视觉。

 

这是叶修今天第二次从床上睁开眼睛。

四肢躯干里被疲倦侵占,他终于是找回了一点儿熟悉感,看着光影交错处的尘埃起伏,拉开窗帘,外头是鳞次栉比的高楼,钢筋泥土上攀不上爬山虎。叶修将窗户一点点打开,正午的风拂在脸上有一丝燥热。

心里是说不出的怅然。

 

“你今天起得真晚啊。”来到大厅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是最晚的那一位。苏沐橙端出特地为他留好的饭菜,拿微波炉热了一圈。只是时间隔得久了,菜叶已经有些发黄,被叶修拿筷子面无表情地戳弄着,看起来胃口不佳。

苏沐橙看着他作弄食物,问道:“是不是昨天比赛太辛苦了?”

叶修没说自己食欲不振是因为在他梦境中才与她一起共进过午餐,米饭的绵软还残存在口中弥留不散,实在是难以说服自己不过黄粱一梦。他咬下菜叶,感受来自胃部的空荡:“你今天吃的什么?”

苏沐橙不知是几点起的,仪容已经被打理得十分妥帖,正慢斯条理地享用着餐后水果。她抬头,说:“你盘子里有什么我就吃的什么呀,你是在怀疑我克扣你饭菜吗?”

音色纤细而沉稳,将那道闸门一点点儿关上了。叶修从他们口中得知今天自己睡到日上三竿,但是看在昨晚总决赛的份上,众人对他赖床的行为表示了理解。

叶修运动咀嚼肌,耳朵里满是食物粉身碎骨的悲鸣。血肉模糊的渣滓囫囵穿过喉咙,叶修说:“我做了个梦。”

苏沐橙很配合地问道:“梦到什么了?”

叶修没有故弄玄虚:“你和沐秋。”

气氛不出所料地陷入了沉默。苏沐橙看向叶修,看到他又淡淡地夹起一筷子塞进嘴里,咀嚼声清脆响亮,猜想这会儿与他牙齿碾磨的是芹菜。

“是因为拿了冠军的关系?”苏沐橙问。

“大概是吧。比当初那几天还清晰,我都在想自己是不是死了。”

这个“几天”是只有他和苏沐橙才懂得的暗号,两人眼神相交,便心照不宣地勾勒起从前。叶修不是拘于过往的人,生命总将是要继续的,他便背好苏沐秋卸下的梦想,重整行装,再度出发。尽管沉重了一点,但依旧健步如飞,不曾迷惘。

要不是白天的梦魇具了形。

他们谁都不曾刻意去避讳苏沐秋这个名字。反之,连一截受了潮的、湿漉漉的线香花火都会点燃他们对苏沐秋的思念。因为他们与苏沐秋一起共有的时光实在太多了,于是再琐碎的小事都是苏沐秋的墓志铭,再微小的事物都是他的墓碑。与他的回忆掰碎了,洒在每一个角落里。

从最初就不可能遗忘。但凡割舍,便是挥别自己的整个豆蔻年华。那小小的,五十平的屋子里,曾经挤着三个璀璨的灵魂。

像这样神情肃穆地谈起苏沐秋,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呢?苏沐橙把手里的叉子把玩了一圈,没说话。伶牙俐齿如她,偶尔也会缄默不语。

“冠军这件事儿,不用专门和他汇报了吧?”

苏沐橙点头:“君莫笑和沐雨橙风……隔了十年了嘛。”

这是本该在第一赛季时就大放光彩的组合。然他们的一生太过坎坷,硬生走了一段弯路。当冠军的奖杯终于重新回到叶修手上时,苏沐橙的眼眶里有泪光潋滟。他们暌违的东西太多了,叶修将着两个人的倔强揉成笔墨,在荣耀史上写下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把他们多年前就希冀的未来,摆到了舞台中央,任由镁光灯照耀。

多么隆重而热烈的祝贺都不为过。苏沐秋和叶修,他们早在十年前就该享有这样的掌声鲜花,既然已经迟到太久,那么拿满腔的真诚去填补它便是理所当然。

苏沐橙这样想。

“复盘那天你问我在想什么。”苏沐橙说,“你呢?你当时在想什么?”

她目光灼灼,嘴里吐出字正腔圆的句子,缓慢又悠长,喉间仿佛有万千回音。她从来不会逼迫叶修什么,或者说催促叶修什么,偏偏就是这种随意的态度才能一把抓住叶修的淡然。

“我吗?……没想什么,替他嫉妒罢了。”叶修突然笑起来,烟草浸过的嗓子很低,仿佛发声的器官不是声带而是指肠。

嫉妒是人世常态。

嫉妒你的肉体灵魂、健康无忧、幸福美满,嫉妒你可以弃若敝履,笑靥粲然。但这样的嫉妒是奢侈。叶修转过头,目光漫无目的地落到窗外某一处绿植,与阳光擦肩而过:“活着真好。”

苏沐橙把叉子抛弃在了果盘里,是唏嘘也是应和:“恩,真好。”

3

活着的时候他们做过什么事呢。

两张账号卡并到一起,边缘穿透逼仄的指缝。像曾经风靡低龄男生中的游戏王卡牌,两张账号卡在苏沐秋手中被发挥出了最廉价最基础的娱乐性。

“你几岁了?”老气横秋的口吻,“拿过来,准备打游戏了。”

“不打算给我们组合取个名字吗?一定要霸气的,让别人一听就心有余悸那种。”试着抢了一下,没从陷入美好想象中的少年中夺回所有权。

叶修试了几下也就放弃了:“这事有沐橙去想就不用我们操心了吧?”

苏沐秋还记挂着自己的ID被自家妹妹草草了事,敷衍的态度时至今日还在屏幕上恋恋不舍。于是连连摇头:“这名字可得在荣耀上挂好几年,咱们可得严肃点。”

尽管听着像是谷子还没落地就已经琢磨怎么吃这个饼,叶修却没有嘲笑他,想了想,说:“沐橙想的话,大概会是双秋组合吧。”

不置可否的回应。苏沐秋对取名上也不太有天赋,虽说觉得“双秋”听起来寡淡缺彩,却一边怎么挠破了头皮也想不出程度在其之上的替代。苏沐秋揽过他的肩膀,雀跃是星辰,词汇的横竖撇捺镶满亮色。

与苏沐秋在一起,想看星星时甚至无需攀上天台,只要将灯光撇去,便可迎接漫天银河。

“以后我们的日子就会一点点好起来,”苏沐秋把他勒紧,腕部压迫到喉咙,看叶修皱眉了,又急忙将力道松一点,“到时候签约费一发……”

“就给我买包烟。”叶修接上茬。

“别带坏我妹妹!”苏沐秋大怒。

“那你计划是怎么样?”叶修笑笑,看着苏沐秋的半边侧脸浸在暖光下,依稀可见软乎乎的绒毛,像颗挂在树上的桃子,鼻翼翕动,闻到清甜的香味。叶修的喉结滚了滚,那一刻他特别想吻上去,咬住苏沐秋脖颈上躁动不安的喉结,用带棱角的虎牙胁迫它安分听话。

然而他做的只是挪开眼睛,妄图平复内心狂躁。鼻腔却不肯善罢甘休,依旧呷着苏沐秋身上的气息。清爽的寡淡的,像稀释过的肥皂泡在阳光里尽数破裂,七彩斑斓的彩虹一下摔得支离破碎。

苏沐秋笑起来:“先带你们去吃顿好的!”

只是果腹就让人觉得满足的日子,确实真真切切地存在过。叶修也笑,问他:“然后呢?”

“然后啊……”苏沐秋想了想,头侧过来,把濡湿的语调塞进他耳中。

 

“我准备退役回家。”叶修把眼睛收了回来。

对于冠军队来说这才是崭新的第二天,自满矜傲仍在膨胀。对别人而言叶修的这段话是当头一盆冷水,浇到骨子里的,柴火浇湿,灰白的烟“腾”地一下飞起来,呼吸变得困难。

苏沐橙身为叶修的理解者则反应平缓得多,或许是因为她知道无论挽留还是困惑,都是画蛇添足。

“回去以后打算干嘛?”想起那个每年都锲而不舍要来催他回家的叶家弟弟,一年一度的骚扰频率将暴涨到一日一次,也不知叶修这单薄的身体能否消化得掉。

“把十多年没听的牢骚都补回来。”

“比如说?”苏沐橙手托下巴,笑吟吟。

“先缓几天,然后就会问我打不打算结婚。”战术大师试图解析三姑六婆们的套路。 

苏沐橙有点小小的惊讶:“啊……你也是会有这种烦恼的呢。”

“听你语气,平时都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苏沐橙摇摇头:“怎么说呢……大概是我和你在一起待的时间太久了吧。”

长年累月的相处中,她几乎都不曾见过叶修展露过所谓的渴望。甚至连食欲也兴致缺缺,同一盒口味的方便面便好搪塞味觉,只要酒囊饭袋中不是空荡的,他也无所谓里面装的是石头还是食物。

因此,结婚这个重量相当的词汇压下来,她才不好贸然与叶修划上等号。

“你准备什么时候和大家说?”苏沐橙还是最在意这一件事。

“就这几天吧。人聚到一起,说起来也方便。”叶修语气淡淡,不知情的人看来,会觉得他对兴欣似乎毫无眷恋。

苏沐橙问他:“以后还继续抢boss吗?”

“抢啊,我只是退役,又不是afk。”

他总是要退役的。尽管与荣耀相伴这么多年,几乎贯穿了他的前半生。苏沐橙对他的选择并不意外,早有预料。与其说悲伤,倒不如说唏嘘来得恰当。

但即使她是最了解叶修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对叶修,她并不是无一不知的。

嗜烟如命的他倚在窗台,却将烟草捏在指间缄默燃烧,宁愿看雨也不肯吸一口的时候,她不懂所谓思绪万千。再比如当下,叶修拿勺子搔刮碗底,不锈钢滋啦滋啦响,噪声底下埋着怎样的骸骨,她也迷惘迟疑。

“叶修。”有点犹豫的语气,“你是不是一直……”

后半句在声带和喉口踌躇着,被悬雍垂拿捏把握。苏沐橙不是冲动的人,然而这句话她斟酌了太久,在肺腑间酿成陈年佳酿,只可惜兜兜转转也搜不到琉璃玉盏,不好倾倒。

叶修把眼睛转过来看了她一眼。点点头,笑了:“是的。你没想错。”

苏沐橙哑然,嘴唇翕动。偏偏舌头死死黏住下床,发不出一个音节。叶修吃完了,残羹冷炙压下去,在他胃底结出白花花的油污,整个器官都被裹住,浆糊状的食物掉不进下一关卡,不上不下地梗着。他站起来,把碗筷放入水池,打开油烟机点燃烟火。叹息的时候,乳白色的烟雾便从肺中连根拔起。

每一次吸烟的时候,他都觉得是在释放自己的灵魂。

4

“叶修你怎么还不起床?”

叶修与梦境分崩离析。包裹在身上的暖意骤然消失,他觉得自己在朦胧间被推了一下,三魂六魄一阵趔趄,没站稳,须臾又摔回他躯壳里。

叶修自从加入嘉世以后就再也没有被那么粗暴地叫早过——吴雪峰是温和沉着的兄长,苏沐橙自从青春发育期以来便在二人间画好三八线,她绝不逾越,叶修当然也不准过来。于是被褥飞卷日光倾泻,两种暌违已久的滋味儿混淆在一块,叶修一时竟做不出回应。

“睡懵了?”看叶修还是毫无反应,便得寸进尺,伸手来揉乱他头发。

嗓音喑哑,叶修不知道原来自己还能发出这样的声调,像平滑的肌理陡然皲裂,于是接连下来的全都扭曲失真,曝光过度的相片一样,他觉得嗓子与眼眶都是一体的,喉咙一动鼻腔就酸起来,尽管这样他还是挣扎着说完了对方的名字:“沐秋。”

叶修的样子看起来并不是太好,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头发保持了一晚上岌岌可危的体面,也被苏沐秋蹂躏得不成样子。这会儿眼白里血丝盘根错节,把整颗眼球都裹起来,束紧了,呼吸都要带下盈盈泪滴。

“恩?”苏沐秋回应。他嗓音总是温吞吞的,大约是说惯了吴侬软语,连舌头也懂得什么是惯性。他等着叶修说出后半句话,刚才气急败坏来掀被子的人不是自己一样,看叶修的时候眼睛里都是满的,莹的,歪过头,里面的温存便都噼里啪啦地掉到叶修脸上。

活着的苏沐秋。不再是冰冷冷的石碑,呢喃他名字时,有同等柔软的声调回应。并非回声。

直到这一秒钟叶修才终于确信,他是回到了十多年前。

 

“你昨天也心不在焉的。”苏沐秋帮妹妹拎起书包,“这几天熬夜熬坏了?”

“你是想说我提前罹患阿兹海默症吗?”叶修和他挥挥手,“早去早回,我在家待着。”

门还仅剩最后一条缝隙的时候苏沐秋的声音又跻身进来,说:“别忘了洗碗!”最后想了想还是不放心,脑袋钻回门缝,“算了还是我来吧,你碗老是刷不干净……”

“路上小心。”叶修说。

“啊?”苏沐秋顿住了。

“路上小心。”又重复了一遍,“早点回来。”

在旁边小口嚼面包的苏沐橙都察觉到了不对,眨着眼睛,目光在二人间流连忘返。苏沐秋像是被猫一口咬掉舌头,嗫嚅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十多年前的叶修根本不可能说出这样温情的话来。他对爱情的认知正处于地基阶段,双手挖掘泥土,做事情只凭本能,空旷的青春中塞满苏沐秋的影子,没有可供参照的样本来证实这座天秤中,他的心究竟偏向友情还是爱情。

于是他越来越喜欢捉弄苏沐秋,看苏沐秋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心里的躁动才肯饮鸩止渴。

只可惜这份感情直到最终也没有得以让苏沐秋明了。就像苏沐秋的才华与光芒没有来得及摆上舞台中央昭告世界,便戛然而止。

早晨的阳光还很和煦,缺乏力道。苏沐秋拉着苏沐橙成一直线地走在路上,沉默得过了头。

每个人都会有不想说话的时候,这无可厚非。但苏沐秋平时送她上下学,能从房门落锁直说到学校大门——掉牙的笑话或是起茧的唠叨,什么都好,他总是竭尽所能地想让上学路纷呈一些。像蜜色的阳,褚色的霞,铺满长长一条,直至地平线。

于是罕见的沉默便让人特别难捱。苏沐秋沉默不语,抓着苏沐橙的手也比以往稍紧些。苏沐橙抹去嘴上零零碎碎的面包渣子,说:“哥哥。”

“恩!怎么了?”苏沐秋突然把头甩过来,还不忘抓起一把笑容。

哎呀,手又紧了一下。不过她贴心地没有点破:“你怎么都不说话?”

她有点想念苏沐秋说一些早被众人嚼烂了的、毫无新意的笑话,然后一个人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上学路变成他们登台表演的红毯大道,明媚青春的朝气能驱走一片虫蝇。

“啊,刚刚在发呆。”苏沐秋不大好意思地说。

她当然不会知道白天时房间里的一点小插曲。叶修通红的、湿润的眼睛,舌头一卷,把沐秋两个字念得极尽缠绵。与其说这一路上他顾着发呆,倒不如说是反思自省——他怎么能对叶修产生这么荒唐的念头呢?

 

叶秋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还以为是混蛋哥哥想出了新的戏弄人的法子,隔着千山万水也能脑补出那张促狭的笑脸,大概此刻正拿着手指敲屏幕,等着看自己的反应吧。

然而做足了自以为是的解析,叶秋还是遵循本能地按下字符,心中的希冀已经快亮过一旁的白炽灯泡。

“你说要退役回家……是真的假的啊?”

“我敢拿这事骗你吗?你不得哭着喊着要我说话算话啊。”

“才不会呢!”下意识便回复了,“你大概什么时候回来?要不要我帮你订机票?”

“等我这里交接完吧,还得和联盟宣布一下。职业选手的退役可是很复杂的哦。”

尽管这已经不是叶修的第一次退役,他有了二次经验。两次退役的心境截然不同。

连叶秋那样想着叶修回来,雀跃的心情都不敢太过肆无忌惮。他有点忐忑地问道:“你……为什么要退役啊?”

他算不上荣耀的粉丝,唯一能吸引他去注意这些的,只有叶修本尊。然而哪怕他只垫着半桶水的常识,也不觉得叶修的职业生涯就该到此为止。兴欣的队友呢?粉丝呢?

叶修问他:“怎么,不欢迎我?”

“你回来我当然高兴啊!我就是……”

我就是,想不明白。一胎同胞的兄弟,来自父母的基因链均匀拆成两半,你我各抓一半在手里,连去理发店修理头发,裁决掉的长短都不能误差过毫米。偏偏后来你走了,从此与你孪生的我再也不是最懂你的那个人。

叶修满足他的好奇心,坦然回答:“是时候回家了。”

叶秋不敢置信:“就这么简单?”

“当然就这么简单,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

“……我以为你打算回老家结婚。”

叶修发了个大笑的表情过来:“你越来越有幽默感了。不过传宗接代这件事儿还轮不到我,有你在前面顶着。”

“……我就是觉得你突然说想回来肯定有猫腻。”

连叶秋也觉得自己目的不纯?叶修自认对自己的行为从来是笃信不疑的,遵循内心,配合常理。至于怎么把再深的内里抽丝剥茧,那从来不在他考虑范围内。

“还有你是我哥吧,别把这种任务也推到我身上啊!”叶秋发了一个熊猫扇巴掌的表情过来,“这种事应该你先才对吧!”

“都什么年代了,思维不要那么僵化,你先我先又有什么差别?”

叶修觉得自己大概真是魔怔了,这还没回到家,催魂大法已经使出一招隔山打牛,开始自主脑补起被三姑六婆围着打转的场景。

“所以……你要带人回来吗?”叶秋问得小心翼翼。

“你专心找你的就行,这么想排我后面的话,当心打一辈子光棍。”叶修笑起来,仿佛不觉得是为自己下了一个阴毒的诅咒。

他没有再想过其他人,其他人也不需要来考虑他。这个念头如座右铭一般陪伴了叶修多年,并且身体力行,像苏沐橙当初放学路上踩过夕阳西下的小道,漫长而无边际。

 

明明顶着“人间天堂”这个如雷贯耳的称号,这个夏天却焦灼而滚烫,仿佛引擎尾气喷涌全身,恨不得赤身裸体扒掉一层皮来与这股闷热对峙。叶修能感觉到汗水争先恐后地从毛孔中流淌出来,打湿他的背心短T,白布刷上一层稀释过度的肉色燃料。

拥挤的室内本就容易堆积热度,更何况塞了两台奄奄一息的电脑。排热扇呜呜嚎叫着,苏沐秋更是干脆连自身都弃之不顾了,拿着蒲扇对着主机大献殷勤。只可惜成效颇微,室内温度又涨了两度,荣耀的进度条还是一片空白。

汗水都淌到眼眶里,苏沐秋狠狠眨了几下:“这电脑还行不行了!”

叶修拨拉了一下因汗水而黏连的头发:“我看是不太行了。”

如今叶修对睡着便会回到十六岁的这一事实已经不再惊愕,反之,像接受梦境中飞檐走壁的荒谬一样坦然。不太想去琢磨自己是怎么回到时光中的这一个点,漫长的时光是洪流,只往前推,不会回头。他阴差阳错地往回狂奔了几十里,又恰巧足尖踩上一片落叶,尽管是枯黄的、蜷曲的,满是虫孔,但能再见到苏沐秋,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他心中已然满足。

那是苏沐秋,活生生的苏沐秋。即使用理智将自己全副武装,摸索过每一处犄角旮旯,也绝对找不出任何可以拒绝这一切的理由。

苏沐秋吐着舌头瘫在座位上,热度和电脑瘫痪的双重打击彻底击垮了他。叶修没有比他体面多少,汗流得太多,腿根都黏在凳子上,脂肪和皮肉一起被骨头拎起来,在架子上晃晃悠悠的。叶修歪着脑袋看他,窗外吹来的风是那样凉爽。

上一次这样意识到自己喜欢上他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会因为无聊琐碎的细节而醍醐灌顶。当然,对现在还尚未成年的肉体来说,应该说是未来更恰当。那时他在荣耀中百战不殆,这把他的自傲喂圆了,膘肥体壮。于是年少轻狂也成常态,桀骜而自信,甚至连对苏沐秋的爱都势在必得,目空一切。骄傲如此,怎么会相信这世上有得不到的宿命?

然后裁决现身了。这份打击对十六七岁的叶修来说是毁灭性的。

叶修轻轻地摇动着扇子,近乎贪婪地捕捉着苏沐秋的动作。清秀的侧脸也好,抿唇微笑时的弧度也罢,甚至他捏走刘海上一滴因闷热而垂悬的汗珠,对叶修而言都是惊天动地的震撼,是令人心悸的馈赠。没什么能比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更能证明生命的鲜活。

“我说,”苏沐秋突然坐了起来,“咱们出去乘乘凉?”

侧脸晃了一下,撞到叶修心里似的,他一下把呼吸屏住了,血液顶上来,晕乎乎的,看不清楚。听觉也随五感一起衰弱了,用了几秒钟才理清楚苏沐秋嘴里说的是什么,叶修眨了眨眼睛,脑子里咕嘟一声浮现出苏沐秋拿着蒲扇在藤椅上的样子,蒲扇恹恹地摇着,只差几条胡子便可就地飞升。

“我陪你把凳子搬出去?”双脚开始寻找拖鞋,赤裸的足尖粘着半干的汗渍,踩到细碎的粉尘。

“不是这个啊,是去网吧!”苏沐秋数出几个硬币,“我们可以待到两点过后……最热的时候过了我们再回来。”他最近督促苏沐橙的功课,科学正教到天气这一章节,也跟着背了几条记号笔划出的重点。

天气预报表示再过半小时会有60%的降水率。叶修和苏沐秋站在窗口,眺望不远处被烤得弯曲的沥青路,心中对气象台生出了质疑。

“应该不会下雨吧。”苏沐秋又抹了把汗,“那么大的太阳。”

回忆了一下往返的路程,十分钟似乎已经足够二人赶到网吧。他们两个都懒得带伞,便互相用不成条例的借口劝慰彼此,好心安理得的将倦怠贯彻到底。二人将气象预报的忠告抛诸脑后,关上大门的动作宛如豪赌。

然后毫不意外地赌输了。

这场雨与预想中的还要猴急。他们不过刚穿过一座红绿灯,就不由分说地落下来,懒得附上过度,豆大的雨滴砸得眼眶生疼。他们赶在T恤彻底染成肉色前躲进了路旁某家商铺的屋檐底下,亲眼见证雨下得愈发猖狂,毫无防备的路人作鸟兽散、四处逃窜。

雨帘隔开两个世界,逼仄的屋檐是一座孤岛。雨把天上那点儿囤积的热度都裹着砸下来了,咖啡厅的玻璃窗隐约要冒出水汽,像可乐易拉罐上的琥珀。燥热的燥字换成闷,全都推到地上,从下往上的不快感。

若这世间真的是一座孤岛该多好。他愿意只剩雨声聒噪,将彼此吐息覆没。

潮湿的布帛勾勒出少年煽情的曲线,因水雾而渗出微妙的热度。它如爬山虎缠绕躯干,一点一点地攀上耳廓。或许爱情在某些方面真的是莫名其妙的,能让人的感官瞬间进化——嗅觉轻而易举能分辨出仅属于对方的荷尔蒙,人潮涌动中,只用一眼即可发现你的光环。

美化过度,连他绵长的鼻息都仿佛上好的乐器,琴弦竖在胸膛,于是便成了心弦,能听出温柔。倥偬中,另有心鼓做伴奏,敲得很忐忑。

苏沐秋扶着墙,想抖下双腿的泥垢时才发现他们来到了一家音像店。

苏沐秋与这家音像店擦肩而过过数百次,是散步遛弯儿的必经之地。每每都能看见店铺落地的玻璃窗上,属于他的身影一闪而过。他与这家店已然很熟悉了,能掰着手指算出下一次的海报约莫在几天后更换。可真正脚踏实地来到里面,还是头一回。

唱片的胶装与制冷剂挥发融合出一种莫名的味道,闻着十分安心。

“下的这么大,估计很快就会停了。”苏沐秋说,“我们先这里待一会儿吧……往里面走走。”他把叶修推进里面去,堪堪避开收营员探究的目光,生怕那双火眼金睛看穿他们口袋里只有几张皱巴巴的纸币。

到底是没什么高雅情操的网瘾少年,他们穿梭过欧美金曲,古典乐器,最终在流行乐前站定。墨色的专辑鳞次栉比,苏沐秋在五花八门的名字中搜寻着自己眼熟的名字。

萦绕在身畔的热度凝滞了,被运转的凉风安抚,濡湿的部位开始吸吮热度。叶修跟着他一起蹲下身子,伸出手去,葱白的指尖沾着来不及干涸的水珠。苏沐秋很快找到了,抽出一张,亚克力的壳子嘎吱嘎吱响,有点像嚼不动的牙床:“沐橙最近特别喜欢听她的歌。”

叶修凑过来看了眼,王菲的。他笑:“她倒是早熟。”

“这几天上学路上还会唱呢。”苏沐秋掐嗓子,“是不是不管爱上什么人,也要天长地久求一个安稳——”

叶修对后半句台词持怀疑。

当然,他是够资格这样想的:爱上你,算安稳吗?不论从性别还是未来瞻望,苏沐秋所能给予的道路都不平整,崎岖的,两边满是荆棘。他走得鲜血淋漓,城堡中却是空无一人。富丽堂皇的宫殿里,绫罗绸缎包裹着骨灰盒。

叶修打断他:“别唱了,怪冷的。”

苏沐秋本来也只是耍宝想哄他开心,嗓音撤得当机立断:“是吧?我也觉得,不过沐橙喜欢得不得了,我就没敢和她说。她还老唱容易受伤的女人呢,小丫头片子感情都没谈过,唱这个特别有意思。”

他边说边笑,又把那张唱片塞回去:“这里好像都没地方试听啊。”

雨还在下,声势浩大,急促而滂沱。眼前这一墙玻璃大约是谁清澈的眼眸,泪水氤氲,愈发看不清对面街角的轮廓。叶修看那些黑压压的盒子,遥挂天边的乌云有了具象,顷刻压倒他眼前,随时要倾塌一般。他转过头去,问:“你呢?”

“恩?”尾调上挑,一如苏沐秋勾起的唇角。

“歌。”叶修说。

“现在不就在放吗?”

叶修这才发现背景乐早不知不觉换了一首,大约是在他觑看室外风雨的时候把谱子拆散了重缝,改后换面。曲子是十多年来依旧地位不减的经典,饶是叶修也耳熟能详,他听男声含含糊糊地唱着,反倒更有情深意切的缱绻:“一起长大的约定……”

偏偏是这首歌。当初正是末尾这一句歌词,有如神龛上的箴言一般让人醍醐灌顶。

你当然是这两者兼具的结果,说错过还不够严谨,那是无可奈何一蹴而过的流星,照亮无边夜色,从此再也不能满足于黑暗。地球不过是你沿途的一站,还有浩渺的银河等着你前行。伸手了,却怎么也越不过万千英尺,抓不住。

这样的悲恸苦楚,岂是一句轻飘飘的错过可以概论?

叶修伫立着,沉默不语,苏沐秋也轻声应和,音色比原唱更亮,却也更甜,有乐景衬哀情的滑稽。叶修突然觉得自己与那堵玻璃窗大约是感同身受的,这一首歌唱完,还是不足以教雨水酣畅淋漓。于是整座城市都快托不住,要从他眼眶中溢出来。

他眨了眨眼睛,再掀开眼帘,世界已然反转。他正仰躺在上林苑的被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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