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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伞修】我的小灾难(下)

后面实在不受我控制,放飞自我了

如果觉得我写得雷的话,还请轻喷〈(_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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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回去前我还是想再看看他。”

今天的午餐是土豆丝与咖喱鸡块,微波炉里礼拜过一圈,汤汁滋滋作响。叶修拿起勺子将食物搅拌成毫无美感的形象,征求苏沐橙的意愿:“你要不要一起去?”

苏沐橙点头:“可以啊,什么时候?”

他们默契到无需问这个“他”是谁,心中便已有了答案,毫无动摇踌躇。

“就今天?”叶修给出的答案是迫切的,偶尔会让人分不清是心血来潮还是预谋已久。

 

南山公墓离兴欣很远,近四十公里。这意味他们必须在公交车上晃晃悠悠嗅着尾气,用两个小时跨过大半杭州。公交驶过蓊郁的树丛、绿植,横穿钱塘江,景色逐渐荒芜。

尽管如此叶修还是没有选择打车,他热衷于公交笨重的动作,有两个小时可以用来全神贯注地想他。这段时间里,他可以任由自己的思念放纵,心无旁骛。似乎抵达终点的那一瞬,他便离苏沐秋只差咫尺。

这份错觉在他体内滞留十年,没有随着全身细胞的改头换面一同离去。固执的、偏执地弥留着,不畏寂寥。

车站长而多,绿皮车一样咣当咣当地开过去,乘客却寥寥无几。他和苏沐橙一左一右地坐在后排,手托下巴或浏览风景,不必要去为杜撰话题而绞尽脑汁。

明明苏沐秋已死的事实已然成了茶杯壁底的一块水垢,根深蒂固且消磨不去。叶修最近却对这个事实产生了质疑,连对要前往的目的地也有了一丝迷惘。他不确认这份心情是不是与不到黄河心不死有异曲同工之处,或许要看到苏沐秋墓志铭的那一刻,这份荒诞的心情才会得以安分。

一如十多年前,亲手熄灭那一簇侥幸期待的火花,抹杀被压榨枯萎了的烟蒂一般简单。

 

好吧,其实也不太简单。叶修承认。就像即使苏沐橙现在身为联盟女神,年轻漂亮的面容姣好得让人窒息,满身是不容亵渎的光环。可叶修大约永远也不会忘记她曾经十几岁还是个包子的时候,稚嫩的声带声嘶力竭,不给肺腑留一丝余地,只觉得她下一秒就要哭晕过去。

苏沐橙大约也不会忘。那时候太早了,他在苏沐橙眼中大概也不成样子。他们都是未亡人,身体力行地感受着活着的幸福与苦痛,身心俱疲,满目疮痍。

 

苏沐橙把视线一点点从飞逝的景色中抽出来:“说起来,你最近很累吗?”

“还好吧。”叶修说,比赛的爆发或多或少给他带来了些影响,但还不至于要让身体用几十个小时来消化。

“噢。”苏沐橙点头,换了个话题,“等下下车我还得去买点花。”

叶修不大记得这些绿色植物的名字,依稀记得之前苏沐橙送的是一捧白色的花,花瓣细软,被慷慨地撒了水珠,似乎才在滂沱的雨下刚渡完一劫,看不出与此刻被她拥入怀中的白花有何差别。

“当然有差别了。”苏沐橙每次都要肃穆地讲这一句话,“去年是兰草,今年是雏菊。”

“可惜墓园这里不让植树。”叶修笑,“不然可以在旁边给他种一棵桂花树,他那么喜欢。”

桂花是H市的市花。每逢秋季,馝馞的香气便上下漂浮,满城氤氲。宛如自然的佳酿,惹得一片花鸟鱼虫都醉醺醺。可惜花期最迟到十月上旬,总是堪堪错开苏沐秋生日,差之毫厘。偶尔碰到天公不作美,雨水滂沱,落一地桂花的断指残骸,结束得还要更早些。

错开清明,墓园里人影阑珊,大多为现实奔波,在果腹与家庭中周旋,忙得不可开交,无暇为已故之人拨冗。叶修想自己昨天才与苏沐秋在影像店里避雨,少年单薄的体魄裹不住热度。今天温暖却成石碑下一抔黄土,沦作陪葬。

每次来到这里,叶修对烟草的渴求都会油然而生。大约是空气潮湿,于是他迫不及待需要一些烟火气息来捂热自己的肺腑。呛人的麻痹的烟草是寂寞最好的依傍。

叶修环顾一圈,旁边都是面容陌生的墓碑,几十字的碑文上无从考究那是怎样的一生。他们的家人当时该是怎样的神情?嚎啕大哭、神情落寞,还是抓心挠肝、歇斯底里?叶修总是忍不住要与这些素昧平生的人们感同身受。

 

“以后我们还会一起来扫墓吗?”苏沐橙问道。在经历过当初那一次生离死别以后,她面对普通的别离——这里单纯的指距离。她都显得非常冷静而成熟。

“当然会。”叶修像回答退役时候那样回答她。他没有太多对故乡久别重逢的怀念,甚至因为工作的关系还频频拜访B市。

可叶修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感情。他到底生而为人,五脏六腑无一不柔软。只是时间太古早,恐怕唯独苏沐橙记忆里还留有一份存档,正如苏沐秋也只有他们二人才会扼腕叹息。

叶修把手放在墓碑上。然后被埋在他身体里,仿佛冻土层中那粒的种子有要拔地而起的迹象。想不通是不是觊觎外界太久,才能连石碑的冷硬都能灌溉出一株通往巨人国的豌豆树。他撤回手,没说什么。苏沐橙看了他一眼,想起之前与他没头没尾的对话,心中又开始翻滚。

她并非毫无预感,只是……不大敢相信罢了。这可是十多年,足足十多年,他都执拗地将这个人塞在心里,用心头血浇灌滋养,跳跃的瓣膜磨平棱角,含着一颗珍珠那样。感情也是,荣耀也是,叶修总喜欢以年为单位铭记一些事物。

“你以后,准备怎么过?”她拨开发丝,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身份劝诫他。当然,或许也不该去劝诫。

“这问题十多年前我就开始想。到现在了,还是没得出结果。”叶修说,“大概这就是我的后半生了。打打荣耀,想想他。也没什么了。”

“这么多年里,你就没有再对别人动过心吗?”苏沐橙转过头,问他。

叶修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说:“没有了。”他双手插在裤兜里,语气不急不缓掷地有声,有要包揽冠军那样的自信。

再也不会有了。

 

“担心我呢?”叶修笑。

苏沐橙低下头去抽鼻子。这个世界未免太不公平,关于苏沐秋的东西,老是来不及舒展就萎靡。

为什么会这样呢。活着本来是多么幸福的事呀,为什么会这么痛苦呢?她好久没在苏沐秋的墓前哭过鼻子,就连上一次和陈果说起他的存在,也拼命抑制住了泪花。偏偏和叶修轻飘飘地说了几句话,没有刻意煽情,眼眶就开始决堤,瘦弱的肩膀颤抖起来。

她不是喜欢藏私的人,如果可以,恨不得和全世界炫耀自己有两个多么好的哥哥。

“别哭了大小姐,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叶修边说边在兜里摸了几圈,没找到一片纸巾,只有半包瘪下去的烟壳可怜巴巴贴在他胸前。

苏沐橙把脸捂了一会儿,红通通的鼻尖露出来:“你以前……也说过类似的话呢。”

叶修笑道:“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你当时哭得可比现在厉害多了。”

“忘了什么也不能把这件事忘记啊。”苏沐橙揉揉眼睛,“想起来总觉得不可思议,自己是怎么熬过那段时间的……同样是一分钟,一秒钟,那时候却过得那么煎熬。”

他们走在医院里的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那么煎熬。

拉住她手的人换了。叶修的手比哥哥要冷一点,握住她的时候,掌心的汗水滑腻又冰冷。哥哥的手要再温暖一点,掌纹细腻,会用生命线摩挲过她虎口。为什么呢。明明陪着她的人是叶修,与苏沐秋一般亲昵的家人,她却为这种细微的偏差胆战心惊极了,满是膨胀的不安。

穿着白褂的医生走来,看到两个局促不安的孩子,麻木的脸上难得地出现了一丝怜悯。

“你们就是死者的家属吗?”隔着口罩的布帛,声音混沌。

 

人都是会死的。

或因病魔缠身痛苦不堪,或是安享晚年寿终就寝。

人总是会死的。

只是绝不该那么仓促。看着眼前那床象征不详的白布,那下面盖着苏沐秋的尸体——从那些一张一合的嘴唇中听说的。那下面没有波澜起伏,要知道哪怕死水也好歹有苔藓淤泥要滋养,这单白布却死气沉沉的,毫无生意。

他怎么会舍得抛下自己还没长大成人的妹妹?不久前他还半开玩笑地威胁自己,要是苏沐橙将来不慎喜欢上他了,拼了老命也要把自己打一顿——这毫无起伏的胸膛,哪里有一点苏沐秋的影子?

医生们看惯了生离死别,医院中往来出入,如潮水般川流不息。叶修浑身发冷地站在原地,觉得自己仿佛是将苏沐秋送了一程,随他直到忘川湖畔。他依依惜别,却不能再送,身边不断奔波的是牛头马面,面目模糊。

电影情节里,英雄是理所当然该绝处逢生的。然而叶修等着,等到双目干涩如枯井一般干涸,包裹住苏沐秋,仿佛茧蛹一般的白布却如何也不肯起伏。

生动鲜活的苏沐秋三个字黯然失色,成了黑白,唯独在墓碑上的一抹褚红刺目亮眼。在他与苏沐橙生命中留下一笔浓墨重彩的少年,时光被封入了琥珀,成了医生口中无甚稀奇的死者,敷衍而笼统。连旁观者也尚且无所谓,更何况日益忙碌的世界。

苏沐秋是怎样的温柔温暖啊——想在世界中心这样大声喊,不惜吼破喉咙吸引他人注意。可是谁稀罕呢?哪怕哭得肝肠寸断也不会换来路人的感同身受,何况叶修本来也不需要别人垂怜。

只是从那以后,来不及抽芽的情愫便瑟缩在冻土里。

寒武降临。

 

叶修回到家里才发现身上的T恤早被汗水牵连,黏于肌理。然而他感觉不到热,甚至从来不曾有哪个夏天如这时候一般冷。他明了了苏沐秋死亡的事实,却还不能接受这小小的房子里会从此将会永远地减少一个人。

“我老是不敢相信,这些事情真的发生在我身上。”苏沐橙那时还太小,四舍五入也碰不到成年的界限,记忆很模糊。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她年纪尚幼,叶修对那时的记忆也相当懵懂,脑子里都是混沌的,不记得是怎么过的头七。

“我记得我还生过一次病呢。还是大夏天的时候,难为我能烧得一塌糊涂。当时以为自己快不行了,马上就能见到哥哥。”

“你当时脸都紫了,把我吓得够呛。”叶修说,“才刚见识过生离死别,还以为你们兄妹情深要一起走了,把我扔在身后。”

“当时太小了嘛,而且又害怕。”苏沐橙辩驳。

他们曾经比任何人都虔诚,愿意相信有关灵魂转世的传说。在深夜里辗转反侧,咀嚼有关苏沐秋存在的记忆。狭隘的床铺是他们的祷告室,冷漠的月光便是烛火,只是吝啬温度。叶修眯起眼睛,只觉得每一朵翩跹过人间的云都像他,每一处空白都该有他英气的影子。

然而什么都没有。目之所及都是空荡的,唯独心里满满当当,被他占有。

叶修觉得心烦意乱,第六感突然声嘶力竭地叫起来,颞叶震颤,疼痛尖锐而紊乱。他脑子里嗡嗡的,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原本就淡漠的睡意愈发焦灼,他忍不住站起来,走出去,赤足踏在冰凉的地板。

他的直觉是准的,苏沐橙发烧了。

小小的身体弓成虾米,掀开被褥的瞬间汗水与热气一同蒸腾上来,她真的像被煮熟了似的,蜷缩着,刘海都被汗水黏成一缕一缕。摧枯拉朽的模样比声嘶力竭的嚎哭更有杀伤力,叶修下意识去抹她鬓角的汗水,手背是火辣辣的蛰痛。

她抓住叶修的领口,哭得抽抽噎噎,气管都迷惘,不知该将肺腑挤压还是舒张。被单一片濡湿,上面沉甸甸吸饱了她眼泪。叶修觉得自己胸前也被滚烫的眼泪打湿了,苏沐橙替他流下了二人份的眼泪。

但凡她能想到的地方,都被现实手起刀落地抽掉有关苏沐秋的部分。鲜血淋漓。从此上下学的坡道,饭桌的对角,略微狭窄的客厅,再也、永远也不会有他的影子。她想到这里,心痛到了极致,一遍遍确认他人既死的事实像是拿枪支抵住她太阳穴,胁迫她将自己凌迟。这世界怎么能那么残忍。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呢。”苏沐橙回忆着,“当时我梦见哥哥就在我面前,阳光那么好,他笑得也那么好,说走了沐橙,要迟到了。我很高兴,开心死了,觉得一切都没变,还和以前一样。我朝他跑过去,才跑了几步就开过来一辆卡车,砰一下,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没了,我哥也不见了,原地一片空白,围过来一大片人,绕成一个圈,唯独避开刚才他站的地方,对着那片空地指手画脚。说:好可怜,看他们多可怜啊。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我哥已经不在了,不在很久了。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硬是把自己给哭醒了。醒来我心里更加难受了,因为梦是真的,他真的就在土壤里长眠了,我甚至没机会体会虚惊一场这个词的慰藉。”

苏沐橙看向旁边的墓碑:“哪怕到现在,我也觉得他是在的。我们三个人这样站在一起,我总觉得他就在旁边听着,我们说什么想什么他都知道,这十多年来跟我们一起成长着。太不公平了,他能看着我们,我们却看不见他。最初那几年,看到什么好玩的有意思的东西,我都要在心里放一放,想要是他看见了会怎么样呢?这世界那么大,他的记忆不该只拘束在那间屋子里呀。”

叶修点头:“不过他的性子,恐怕早就重整精神,再度出发了吧。”

从来不知沮丧为何物的少年,从记录胜负成败的本子,放下君莫笑的从容。在他灵魂中满是强大而温暖的力量,无一不摄取着叶修的注意力。久而久之,就分不清是因他光芒才爱上,还是爱屋及乌的念想。

一句“一见杨过误终身”实乃警世箴言,都说人不能在年轻时遇见太优秀的人,否则有烈酒在前,形形色色的路人都沦作陪衬,变作淡而无味的清水。对那些在生命中出场稍迟的人们来说,叶修内心的天秤实在有失公正。毕竟谁也抵不上已故之人,苏沐秋在叶修心中早被渲染地斑驳如浮世绘,这场胜负无需开场便可预料。

更何况从最初开始,苏沐秋在他心里便是完美的。

“我现在特别纠结。想你以后能过得幸福,但是又怕你会把他忘了。虽然我知道你不会……但我总是忍不住去想。毕竟能证明过他存在的人只有我们了,其他人根本就不知道苏沐秋是谁,也不会去想他是谁,他们说起枪王,第一反应都是,啊,轮回战队的周泽楷!长得帅游戏还打得好,荣耀第一人。”说着她摆了个滑稽的姿势,“那么大甜筒——”

叶修笑了。她也笑了笑,说:“他们想的都是周泽楷,没有人知道十年前有一个叫做苏沐秋的人,也是神枪,荣耀玩得特别特别好,不输给任何人。要是他登上联盟舞台,和你一起,霸图微草蓝雨轮回……全都碾在脚下,这世界上不可能有人能打败联手起来的你们。在我心里,他才是联盟的第一神枪。以后霸图说起嘉世的时候,就不会一股脑儿地来说你,我哥还能帮你吸引一部分火力。”

“可是太久了,他不在的时间,快比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要久了。以后还会变成在一起的两倍、三倍,时间会一直走。没有人会知道苏沐秋是谁,哪怕以前在网游里对他还存在一点印象的,这点痕迹也会日趋被磨平。我不可能像祥林嫂一样,见人便说有一个人叫苏沐秋,玩荣耀可厉害啦,是神枪手!在他们心里,现在的新第一人是周泽楷,神枪也是周泽楷,我天花乱坠的演说像是杜撰出一个虚拟人物,没有证据,也没有说服力。”

苏沐橙看向叶修,眉眼有一点伤感:“只有你是我的同僚和依靠。你的存在让我有了安全感,让我知道自己没有疯魔丧失理智。除我以外,还有人跟着我一起怀念他,为他来不及施展的才华惋惜。曾经立下的豪言壮语,雄心壮志,有切实的证据可以为他正名。只有我们,是他生命唯二的目击者。”

叶修安慰她:“我不会忘记你们任何人。就像我得了冠军不会特地跑到他面前来说明那样,君莫笑这个角色比冠军更有意义。别人不知道苏沐秋是谁,但他们永远会记得君莫笑,比任何人都要特殊。”

“那你呢?”苏沐橙问他,“回去以后,重新开始吗?”

“我会和他们说,谢谢,不用了,我心里已经有人了。就这样,其他的不用特意去想。你越是有意识,它就会知道你舍不得自己,然后扒在胸口,就再也赶不走了。”叶修点了一支烟,语气很淡,“我想的是顺其自然吧,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但是现在十多年过去了,到现在还是一点没变。”

“我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喜欢别人了。”

叶修看着她,说。烟雾被潮湿的水汽压得抬不起头。

忘记哪里听来这样一句话。一辈子这个词是很苛刻的,不是人人都有资格拍着胸脯掷地有声。而立之年的瞻前顾后,迟暮的又只惊鸿一瞥。唯独少年才有这样恒久的毅力,忍受漫长的等待,因一点细枝末节整改自己整个人生。只有少男少女才有资格说一辈子,因为他们真的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消耗。

当年的叶修将期望都放在未来身上,想着要怀念他一辈子。只是叶修没想到,会以这样的形式怀念他一辈子。一颗心毫无动摇,想起他时依旧炙热,无需回报。叶修对他,像对荣耀一般情深不渝。

苏沐橙没有说话。她知道叶修口中的这个一辈子绝对货真价实,不会克扣一分一秒。

“我现在对他生死的这个概念有点模糊。”叶修说,“这几天我天天做梦,每次睡着都会回到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体感特别真实,像有了二次生命。”

“有多真实?”苏沐橙问他。

“真实到他真的还活着那样。”宛如上天垂怜,让自己能补上诸多遗憾。叶修想过很多很多的未来,无一例外,都和苏沐秋有关。嘉世有他的未来,荣耀有他的未来,以及。我有你的未来。

如果早知你的生命这样短暂,如流火飞逝,我会把与你相关的记忆收拢,以相片的形式封存,让它去替我铭记。如果早知你的生命这样脆弱,如夏虫与冰,在你推门而去的一瞬间,我会拦住你。如果时光能重来。我会……

我会。

苏沐橙陪着他一起陷入了沉默。半晌后,她说:“你知道吗?因为这段时间你越起越晚,老是错过午饭,所以午饭前他们都会上来喊你起床。”

叶修茫然,在海马体中搜寻了一圈,确认没有任何关于扰人清梦的噪声存在:“有吗?我没听见。”

苏沐橙肃穆地点头:“你当然没听见。我也上来喊过你,甚至摇过你……你都没有醒。”

离火种烧到滤嘴还有好长一段距离,叶修却觉得嘴唇被蛰了一下,脊髓僵住了,不确定痛觉到底是变得麻木还是敏锐。

苏沐橙语气有些颤抖:“我以为你是太累了。”

叶修把烟从嘴唇上捏下来,看着灰白的尸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伸长。他最后看了苏沐秋的墓碑一眼,说给苏沐橙也是说给自己:“我知道该怎么做。”

6

眼帘闭拢,将身体蜷缩进被褥。再睁眼时,便可见证时光流转,死而复生。

尽管这一切都是假的。叶修深知。

可苏沐秋的吐纳是那样清晰真实。从他腹腔挤压出的,潮湿的、温暖的水雾,像鸦丨片燃烧时翻涌的云,令人痴狂着迷。和煦的光照进来,苏沐秋睡在他手边。这一刻幸福的存在感是如此强烈,只需简单地活着就好,它自然会兴致高涨地缠绕上来。

叶修曾以为幸福是择木而栖的凤凰,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然而事实是它屈尊降贵地降临到这间狭窄的房间里,并且满盈。

这一切该有个了结了。

叶修看着他,喉咙一点点发涩。

苏沐秋含糊地呻吟了一下,眼睫乱颤,醒来了。他看见叶修已然坐直,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不由得心虚:“是不是我睡着的时候吵到你了?”

他们兄妹日子不算富裕,开始多了叶修一张嘴,只能勉强维系衣食住行。家里只有两张床,苏沐橙划去一半,两个少年就委屈挤一挤。后台手头宽裕一些了,一直忘记把这件事提上行程。苏沐秋挠了挠头发:“一天比一天挤了……到时候搬家了我买两张床,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不用了。”

“嗯?”

“现在这样挺好的。”叶修说,“挤在一起也没什么不好。”

苏沐秋眨了眨眼睛,笑了:“叶少爷原来这么好养活啊?”

自从他知道叶修的家世背景以后,“叶少爷”这个称呼就变成他用来揶揄叶修的不二法宝。与家里毕恭毕敬的管家不同,苏沐秋喊他多是为了调侃。垫不准调料分量,或不擅长与锅碗瓢盆打交道……每当这时,都必将以一声叶少爷,将游戏上得来的憋屈尽数奉还。

他存在过的痕迹这么分明清晰,实在不敢相信几个小时前自己才用双手掌纹,亲手抚摸过他糙砾的墓碑。可那也是真的,灰白的墓碑掺着沙石,仿佛要将十指都磨得血肉模糊。

叶修对死亡的概念曾经笼统而片面,只觉得人死前都有一个共同的缓冲。譬如手术室前的坐立难安,足够当事者们做出面对千万种结局的心理准备。再不然,回光返照时也该说几句关乎一生的感悟。只有苏沐秋是戛然而止的,如音像店外的那场滂沱,毫无递进缓冲。

甚至苏沐秋最后留给他的一句话都是都嘻嘻哈哈的,没有一点儿即将阴阳两隔应有的仪式感。唯独推门而出前,回首为叶修留下一个因记忆渲染美化,而最为璀璨动魄的笑容。逆着光,轮廓都是洇染开的。

一个庄重的道别都不曾有,这样匆忙的分别,怎么能让人信服?

腐蚀感以要绝顶的气势一拥而上。叶修别开脸孔,鼻尖已然发酸。他撩开薄被,问道:“沐橙呢?”

“还在睡懒觉吧。等下中午我还得送她出门,有同学过生日。”苏沐秋跟着一起打哈欠站起来,睡眼惺忪地找闹表。撩拨头发时右臂上举,短T的衣摆有样学样地抬起一角。

叶修记得之后H市便陷入一场大规模的停电,声势浩大,以至于雄鸡地图上关于这城市的部分都黯淡一块。正值大暑,彼端传来此起彼伏的怨声载道,掩盖蝉鸣。家里唯一的风扇也偃旗息鼓,他与苏沐秋不得不登高望远攀上楼顶避暑,求林立楼房的穿堂风能踱步到自己身上。

当年他就是在这样明朗的夜空下,因苏沐秋莞尔的侧脸而澎湃汹涌。明月如钩,星河浩渺又岑寂,他因星星亲吻苏沐秋的眉目而妒火中烧。夜色是淡泊的,他却欲静而心不止,翻涌的心火快将自己燃烧殆尽成一撮粉末。

而后,他醍醐灌顶。如果这样蛮横霸道的感情都称不上爱,那爱究竟是该有多极端?

 

顶楼上坐落着一圈栏杆。铁锈斑斑,螺丝也松动,像古稀老人的牙齿。只知道脱落倾塌是即将的,却不知具体降临在哪一秒。苏沐秋一边纠结“这地上干不干净啊”一边还是坐下来,月下淡薄的影子覆盖到叶修身上,有被拥抱的错觉。

“我发现这两天我特别倒霉。”苏沐秋抱怨,“昨天电脑动不了,今天干脆就直接停了。大晚上的不能抢boss,只能来楼顶晒月亮看星星。”

“一个人看和两个人看是不一样的。”叶修指天空,“你认得出天上星星吗?什么巨蟹天蝎座之类的。”

苏沐秋抬头看了一眼:“我连北极星都认不出,你问我这么高级的合适吗?”

“你这几天不是都帮沐橙检查作业么,还没学到这门?”

“你是不是偷看沐橙学校拿的星座杂志了,怎么也问我这种神叨叨的问题?”

杂志是从学校阅览室里抽来的。不知道是哪位前辈的无私馈赠,在一溜的世界名著和四大文学里如霓虹一般闪烁。小姑娘爱信这些,捧回来如获至宝,煞有其事地拿苏沐秋测试精准度。神神道道,宛如半仙。

“她又怎么折腾你了?”叶修笑,脑子里已经脑补出一副画面生动。

“测什么般配不般配呗……”总算有一点风吹过来,苏沐秋看着远方若有所思,“不知道会不会下雨。”

“还有这回事吗?”叶修回忆,“她倒是没来找过我。”

苏沐秋冲他龇牙:“她倒是考虑过你,不过被我拦住了。”

后半句呼之欲出了。无非是些见怪不怪的妹控宣言,听得太多,都能背住。与他分道扬镳前,苏沐秋也曾怎样半真半假地威胁过。叶修勾勾嘴角,心中却开始钝痛。

他果然还是忘不了苏沐秋已死的事实。

叶修转过头,问他:“那你呢?”

“嗯?”鼻腔里一点儿共鸣,听起来温柔而宠溺,无端让人觉得深情。叶修总觉得自己之所以会将友谊升华为爱,苏沐秋这种一视同仁的温情便是原罪,十恶不赦。

“我都没问过你,你是什么星座的?”他倾下身子斜睨对方,“也给我测测咱俩配不配呗。”

苏沐秋心里一跳。那里像被马蜂蜇了一下似的,迅速地肿大了。他来不及分辨这份莫名的悸动是什么,比他唇齿更快反应过来的是恼怒:“你怎么回事啊!到现在连我生日都不知道吗?”

“知道啊,桂花后半个月嘛。不过其他的我不太懂,你教教我?”叶修笑着说,话语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负罪感。

真是不可思议,爱上你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你的性别、年龄,及各种五花八门的琐碎,都不可撼动内心一分一毫。

或许这就是灵魂梦寐以求的吸引,如星星穿越万千光年的距离才并拢到一起,苏沐秋就是他的奇迹。

“这么想看回去就帮你翻出来。”苏沐秋语气没有太生气,看来早就习惯了叶修没心没肺的处事风格,“就是你别也学沐橙那么痴迷,整天就问我爱情观婚姻观。”他说着说着便小声叨念起来,觉得王菲就是导致他妹妹早熟的罪魁祸首,每一句哀戚的歌词都是板上钉钉的证据。

叶修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你怎么回答她的?‘小小年纪别想这些有的没的’?”

苏沐秋有点尴尬:“现在和她说这些也太早了吧,我自己都还搞不懂,就不拿半桶水出来晃荡了。”

叶修抱膝,眺望远方一片连绵的黑色建筑。整座城市如墓地,象征着不安的死寂:“我倒是想过。”

苏沐秋故作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看你整天说身心都奉献给荣耀女神,我还以为你真打算一辈子光棍呢,居然还有这么世俗的烦恼啊?”

叶修想到苏沐橙也用同样的语气感慨过类似的发言,不禁为遗传基因这种强大的引导能力惊叹。当然他的话语对此刻的苏沐秋来说确实惊世骇俗了些,你让四十岁的人想象五十也不过如此,十七八岁的少年却想象不到二十五之后的剪影。那对他们来说是遥远的,漫长的,仿佛小半个来世。

更别说死亡。那是耸人听闻的神话,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苏沐秋为自己所不熟悉的叶修而忐忑,但凡一点儿空白都让他心惊胆战。孤儿院长大的经历让苏沐秋比一般同龄人都要更稳重、敏感。更何况这几日叶修的变化昭然若揭,又怎么可能瞒过他双眼。

他又想起那天叶修眼眶泛红,喊他名字时从鼻音颤颤,眼底的情愫是那样真挚,让人无法不浮想联翩。尽管叶修很快收敛起来,可人身上那种奇妙的氛围到底无法掩埋。苏沐秋开口的时候犹豫极了:“叶修,你最近……有点奇怪。”

叶修看向他,苏沐秋觉得心里底气足了一点,便继续问:“你这几天总是让人觉得……有点没精神。是老家怎么了吗?”

叶修捏了捏下巴,少年的胡子总是长得很快,只经一夜便急不可耐地破壤而出钻出苗头,羞怯的情窦在上面能够得到影射:“很奇怪吗?”他问苏沐秋,“具体在哪里?”

苏沐秋没有回答他,却说:“你有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包括感情上的事吗?”叶修问道。他在亲手将自己记忆里的那个星空改头换面。

苏沐秋觉得自己吊儿郎当的经验是没法给叶修答疑解惑的,头却点得很快,如无言的盟誓。叶修抬头,觉得若是这漫天的繁星也会说话,此刻必定是熙熙攘攘。他叹息道:“这条路其实很难走,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很难。举步维艰,道阻且长。”

苏沐橙哑然,脑子里飞快地闪过无数荒谬而疯狂的预设:“叶修,你该不会——”他露出微妙的表情,并不擅长隐瞒情绪。

叶修打断了他龙飞凤舞的幻想:“麻烦你收一下乱七八糟的想法,我还没有要去破坏别人家庭。”

“那就好。”苏沐秋放心了,很快又反应过来,有点紧张:“你觉得……自己是那个?”

“我更觉得我是被他的灵魂吸引,性向因为他而变成墙头草。他是女人我就是异性恋,他是男人我就是同性恋。这些都无所谓,我不在乎。”这是他几十年来最不可逆流,后悔苦闷的遗憾,今天终于要用细腻的水泥填补上。

叶修说出这段话的时候畅快极了,毫无磕巴。大概是因为他用了十年的时光来为这段台词润色,早就滚瓜烂熟倒背如流,要让那个曾经唯唯诺诺的自己羞愧难当。

苏沐秋被他沉重而肃穆的发言震到了,也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这个人是……谁啊?”回答的间隙里他拼了命地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有哪个人物是有幸被叶修特殊对待的。他们在一起那么久,除了上厕所,就连睡觉都是躺在一张床上的,偏偏距离已经这样近到极致,他却从来不知道叶修竟然揣着这样的心事。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月下灯黑?他心想,觉得沮丧极了。

“他是我的灾难。”叶修说。

苏沐秋不解。

这个词无论从广义还是狭义来说,都是纯粹的贬义,与他刻板印象中被诗人们用诗词歌赋美化过渡的完全是两种截然相反的东西。他在昏暗的氛围中捕捉叶修的眼睛,看他仿佛随时要融于黑暗中的曲线:“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人的本能是趋势附利。在结果尚未可知的情况下,这种感情就是赌博。”叶修说,“你看别人在轮盘前赚得盆满钵满就会蠢蠢欲动,但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会满盘皆输。而在那之前你就会被带上镣铐,我不喜欢被束缚。”

他讲得有理可据。放眼这世界,平常十五岁的少年们多在父母的庇护下成长,自由的代价可能是坠入悬崖——偏偏叶修就是能为自由变得伟大而坚毅。不自由,毋宁死,对苏沐秋的爱意就是脚铐,他注定此生都要拨冗与地心引力拉扯。

谁让这种麻烦也是人本能中的一部分。

人有本能。饥饿时想大快朵颐的食欲是本能,如梦初醒以后的恸哭是本能,与你视线相交时胸口翻滚的澎湃是本能,嘴角不自觉地勾起是本能。爱是本能。像婴孩出生时尤不会呼吸,需要拎起脚踝给上几个巴掌才懂得敞开气道。那爱就是原来懒洋洋,偃旗息鼓的多巴胺,遇见你才舍得躁动发狂。

将原来的自我无尽蜷缩到边角,只为囫囵吞下另一个人的灵魂。这份痛苦当然是灾难,是日夜不休的折磨。

苏沐秋的舌苔变得苦涩。正是叶修将这份感情说的多么避之不及,那份无可奈何的真意才被反衬得愈发昭然。按照常理,两个如假包换的大男人在这里腻腻歪歪地讨论些感情纠葛是会被人嘲笑的——无需他人揶揄,自己已经先把自己鄙视到地心里。中二的、年轻的少年是不甘心为情所困的。

然而他笑不出来。叶修的肃穆与庄重,让他嘴角凝滞,被冰霜控制。

“你和他表白过吗?”苏沐秋选了个较为折中的说法,“还是因为性别原因,一直没和他说?”

何止这些。叶修想。太多了,性别的鸿沟在生死面前都不算什么,后者简直是在太阳系间撕扯出一道裂缝,要他跨过这道皲裂,去其他的星系寻找。像星星一样,只为了闪光就拥有穿越千万光年的毅力,几乎是盲目的。

可人类的至今也不过是在月球上留下几枚脚印。再或者是钛合金的基站,依旧离目的地还太远太远。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深情或是执拗的,是这世界再也无法创造、捏造出第二个苏沐秋,才让他一颗心变得怠惰,懒得四处飘摇。

“之前我觉得要将这份关系跳脱出来太难了,后来发现自己那么懒,懒得再去喜欢别人,想着他的感觉也不错,就干脆一直这样下去。朋友、搭档、亲人,甚至是恋人,干脆都一股脑儿塞到他这里。”叶修看着他,眼里的星星一蹴而过,“你知道吗,我对你的感觉,比你能想得到的还要早得多。”

是我的十年,对你而言却不到两千个日夜。我有过辗转难眠的深夜,有浑浑噩噩的清晨,甚至也有生死莫辩的凌晨。这份感情,从忐忑到激动,再从陨落到平息,终于再一次爆破,漫天的星辰都是我的心碎成的齑粉,从宇宙的那一端发了疯似的追寻你,怀念你,再重回地球。

叶修看着苏沐秋因错愕而呆滞的面孔,比任何一个妄想中的回应都要真实。他臆想过胆怯、畏惧、狂喜或羞涩,但果然只有这傻乎乎的样子最像他,这一刻的苏沐秋是真实的。

“我爱你。”叶修说。不是梦境中石牛入海的歇斯底里,不是失眠时的喃喃自语,更非站在他墓碑前,心中默读的情诗。他的喉结颤颤,鬓角冒汗,音线紊乱,一切的慌乱皆因苏沐秋的存在。

他说得很快,仿佛窒息,头脑里都是白昼。最后一个字尘埃落定的时候,心里有什么轰轰烈烈地倾塌了,氧气倾泻而入,他又重新活过来。

远方。橘色的白色的红色的灯火鳞次栉比,排着队伍轰轰烈烈起来。世界被点亮了,如长眠中被惊醒的萤火虫,暖光此起彼伏,目之所及都是光明,四面八方传来人们仿佛劫后余生的欢呼。叶修用余光看见它们争先恐后地冲到自己面前,以万夫莫开的气势,让苏沐秋的曲线逐渐分明起来。

眼眸璀璨,即便是倒影,也足以让每一颗星星都自惭形秽。

三个字榨干了叶修全部的肺活量——亦或者是心跳实在太强烈,将两片可怜的肺叶挤压到腔壁上,他喘不过气来。苏沐秋眨了眨眼睛,不敢置信:“你刚刚说的人——是我?”

叶修点头:“是你。”他的灾难,若无其事地给予他一个草长莺飞的小星球,等他凝重地捧在手里,又降下流星群,绿茵茵的球体被焚烧得面目全非。然后他清整废墟荒芜,将白骨埋入土壤,重塑城市,生活还是要继续。

或许在这时候他应该用些更加讨巧的词语。譬如命运或奇迹,听起来更阳光、积极。但叶修深谙他们都不如灾难这一词确切生动。苏沐秋就是他的灾难,正因此,一切篝火与细枝末节都弥足珍贵起来。叶修并不会否决他带给自己的快乐与温馨。正如他所说的,他是那样懒惰,这世界上还有谁能像苏沐秋一般,既是他的情人,亦是搭档与亲人?

苏沐秋的上身小心翼翼朝他倾斜过来,叶修没有躲。果然下一秒结实的臂膀环绕过来,胸膛被苏沐秋的心脏撞得生疼。叶修听见他喑哑的喉咙在耳边摧枯拉朽:“我也喜欢你,叶修。”

十几年来,叶修一直遥望的过去终于给予了他回复。是连麻木不仁的神明也为之动摇,赐予它温暖生动的躯壳,如皮格马利翁的复刻。

苏沐秋回应了他。叶修终于与他心灵相通。

如果现实就这样推进下去,苏沐秋活着,未来几十年里,世间便多出一对缠绵的眷侣,他们将以一种蛮横霸道的形式纵横荣耀,将胜利包揽。那是叶修也不禁想象过的新生,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或许这就是他来到过去的引子。他没有自己预想中那样理智,中间夹杂了一缕疯狂。这份经久不衰的遗憾,让他一次次地反转于过去和未来。终于现在,他将这份遗憾圆满。

没什么再能让自己耿耿于怀的了。

他伸手将苏沐秋回抱,暌违已久的拥抱将他灵魂都填满了,四肢颤抖紊乱,视野模糊起来。叶修深深吐出一口气,心里无声地与他道别。

他终究是要将这个梦境斩断的。他的现实在苏沐秋死后推进了十年,他不可能回首,从苏沐秋停滞不前的那一秒,结局便已注定了。他还会继续将往前,义无反顾地走下去。而苏沐秋会目送他,在原地驻足,终于被地平线吞没。

可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他。永远。这比将来都从一而终地爱着他,更容易被笃定,宣誓。

再见了,苏沐秋。

这次真的再见了。

7

叶修是被自己的眼泪溺醒的。来到大厅的时候,队员们像看到什么不敢置信的东西一般,纷纷围上来要探看他虚实。叶修拨开一只只骚动的手,却堵不住众人喋喋不休,不得不听了一肚牢骚抱怨。

“我好像几百年没在白天见过你了。”方锐如是说,“你这几天一天比一天起得晚,我还以为你今天得下午茶时候才醒。”

魏琛也点头说:“不能因为要退役了就懈怠啊,这还没发布记者会呢!”口气倒是倚老卖老,叶修默默不语,只是含笑。

苏沐橙在人群中欲言又止。她心中的波动如无线电缆传输给他。叶修察觉到了,冲她微微笑了一下,抚慰地说道:“放心吧,再也不会了。”

 

不久后,记者招待会如期举行。叶修没有出席,陈果和苏沐橙替他向台下瞠目结舌的记者们宣布了退役的消息。他确实懒散,连这样的场合也懒得出席,挑挑拣拣出重点,其他的只字不提。

人群躁动不安——他们茫然、不解,被叶修退役的消息所震撼,更有甚至,理解不能地发出质问:“叶修为什么要退役?以他的实力,完全不受年龄的束缚,哪怕再战十年也没关系啊!”

有人应和,有人点头,当然,也有人陷入漫长的沉默。

“叶修退役,是他深思熟虑做出的选择。”

苏沐橙坐在位置的正中间,曝光过度的镁光灯让她看起来有些苍白了。然她语气坚定,一字一顿地说道:“这十年来,他一直为着荣耀奋斗、坚持着。最初他告诉我要退役的时候,我就像大家一样不敢置信,但是很快的,我就懂了。”

她向众人答疑解惑,自信满满的模样让人不敢再对她的实力妄加评论。这个一直被众说纷纭,以“花瓶”之名中伤的苏沐橙,坚定地竖直了脊梁:“一直以来,在我心里,他都是一个强大、坚强而又温柔的人。但他不仅仅是兴欣的队长,他还有很多的职责要背负。他依旧对冠军执着,对荣耀不舍。哪怕他离开了、退役了,这一点,哪怕十年、二十年都不会改变。他就是那么执着——不管对人还是对事。我和我的队友们,都支持着他的选择,叶修是将我们从不同地方凝聚起来的力量,哪怕他退出了,这份力量也永远都不会休止。”

她看向众人,秀丽的五官有一丝坚毅。

“有人不理解这个‘回家’是什么意思,但明确地告诉大家,就是字面意思。也是我刚刚所说的,他决定要履行的职责。他将队长的职务托付给我,我就会全力以赴,让他没有为我担忧的机会。”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穿梭时光,回到那个闷热又凄冷的小屋。那时就是年少的叶修安慰了她,包容了她,而现在,终于轮到她将这份期待如数奉还。

“之后,就将由我接任兴欣队长的职务。我知道,我也不过是荣耀史上的沧海一粟,在我之后,还会有数不清的新人们加入,慢慢接替我,再承担起新的期待。直到我退役前,我都会记得我身为队长的责任,担起兴欣之后的未来。哪怕之后轮到我退役了,大家这份热爱荣耀的心,也会永远存在。永远,永远不会消散。”

她说完这段话,眼眶中有泪水翻涌。无论如何,拥有叶修与苏沐秋的那段时光,都是她最宝贵的记忆。正因失去过,她才比任何人都懂得珍惜。

这份热爱的心,永远滚烫而炙热。

8

“其实我也不想来的。”叶修一脸无奈,“都是被老头子逼的。”

“靠,亏你当初走的时候我还写了那——么长的离别感言给你!”黄少天笔画,恨不得把手伸到叶修脸上,“你又浪费我感情啊!”

“你以为我愿意吗?要不是竞技局长给我爸打小报告,现在我肯定裹在被子里睡觉。”

“我看到你都已经没有惊喜感了。”张佳乐说,“过一过二不过三,你可不要又再退役一次啊!”

“我是领队身份谢谢,不出意外情况都不会上场替补的。”

“你还想上场呢,想得美吧你!”一群人对叶修显然没有什么摆出好脸色的欲望,即使得知了叶修高人一等的领队身份也面无惧色。看来要从几家竞争对手转变成好战友的关系,确实需要不短的时间来适应。

“欢迎你回来。”苏沐橙笑着说。身为亲人和老队友,她显然是里面最高兴,也最坦然的人,浑然不觉得出尔反尔的行为有哪里不对。

“看来不再拿几个冠军回去是不行了。”叶修对她说,语气里有无奈,但更多的还是憧憬与热血。

“是啊!”苏沐橙深以为然,“要是拿了世界冠军,我们再一起回去看他吧。”

叶修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她。但很快他便笑起来,脸上并没有太多伤感:“好啊,他还没见过世界冠军呢。”

他知道自己对苏沐秋的爱会像爱荣耀一般恒久,且风雨不动坚若磐石。

既然你这样回答我,那就再给你看看职业选手的实力吧!

然后,几十年以后再见吧。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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