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锐戏子叶！

城里近来桃花开得好，又是早春来了，就听得那夜寐的时候一阵风儿忽的刮过，十里外的馨香都揉作一团飘过来，算是恭恭敬敬地将冬天送走了。方家宅址的那株桃花一夜间便开了个盛，仿佛连挨了几个月的冻都一股脑儿抖散了。

方锐挺迷信这个的，一觉起来推开窗就见满眼的姹紫嫣红，朱色的屋檐勾住天边彩霞。他当是睡迷糊了，一揉眼睛才看个清楚，原来是桃花朵朵开了，云彩似的堆到一起，看着就让人心软。当下就没了瞌睡，和父母用早餐时也津津有味说起这事，道：“说来也巧，母亲你可知道我昨晚梦着了什么，我见着一窈窕女子，就和那诗经里写的一般，宛在水中央。只是那水汽氤氲的，看不清面孔，身段却是绝佳的。今早一醒又是一屋子桃花开了，莫不是周公托梦，好事将近？”

他母亲笑着听完他一番油嘴滑舌的，笑骂道：“什么周公托梦，好事儿将近的，我看是你春来了，满脑子男欢女爱可关不住匣，都该溢出来了。”

方锐被她母亲调侃一番，也不再与她白费口舌说那女子是如何如何美艳，明明是梦里云里的，他连那姑娘的脸都瞧不清楚，不知怎么就认定了她是个绝世佳人。方锐一晚上都抓心挠肝的，醒来时更是哀声载道，只当自己是再也见不到那位姑娘了，怎能不懊恼？

他臊于将这一段和母亲托盘而出，原因无他，若是让他人晓得了他方锐对一个梦里的姑娘一见钟情，可还了得！难道真如他母亲说的那样，是春来冬走，他发了旖旎念头罢了？

方锐苦于思索这段事儿，白白废了大半天的工夫。等到下午那太阳渐渐磨不住了，在他门外悬着不肯掉，月亮却已经占好了位置的时候，几个发小才打了通电话过来，说是晚上喊他出来寻个乐子，不外乎是去俱乐部里转转，配些个舞女唱歌下酒。方锐本来是不屑于这些的，但一听魏琛嘴里说什么花牡丹，白芍药，就迷迷糊糊想起昨夜做的个恍惚的梦来，声音顿时软和了七分，那拒绝说起来也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那就说好了，我这就来你们门口来找你。”魏琛连怎么接他都打算好了，免得临头，方锐上下嘴巴一碰就放了鸽子。“快去换身行头出来，穿的难看了，可是要被那些个保安赶出来的。”

“你倒是清楚！”方锐取笑他，“看来是没少挨他们眼子吃。”

魏琛叹气，道：“可不是么？我也不和你说些有的没的了，这就喊个师父来，你赶紧收拾着去吧。”

二人一盏茶后的工夫终于在门口碰了头，魏琛说着要他注意注意打扮，方锐就还真下了点儿工夫，连平日里不爱穿的衫子都翻了出来，这会儿正在黄包车上撕来扯去的，直嚷嚷着说不痛快。好容易才到了歌舞厅门口，一串扣子都快沿着黄包车轱辘撒了一路。

里头霓虹闪烁的，又是金碧堂皇的屋子将门一掩，密不透风的墙堵着，一点儿酒气都发不出去。洋酒是近两年流行起来的，有几种尝着尤其甜，于是这歌舞厅里不仅是他们些富家子弟，也有得父母宠爱的千金小姐。只是方锐左看看右看看，没瞧着一个有他梦里那姑娘半分影子的，兴致顿时垮了下来。

魏琛不悦道：“你来了才多少时候，这唉声叹气的一路了，好像和我来多委屈了你似的。再让我听一声，非把你收拾一顿不可！”

方锐连连摇头，道：“你怎知道，我昨晚梦见个人，可真是我这辈子都没见过的，那回眸一笑，真真惊艳四方，翩若惊鸿。我现在心里揣着这么个人儿，这些胭脂俗粉哪里还入得了我的眼？”

他这个说起话来也不讲个分寸，魏琛听他一番褒奖，牙也酸倒了，皱眉骂道：“不就做了个梦么，睡的迷迷糊糊的，看谁不都得美若天仙似的？你倒好，还对着这些姑娘们挑三拣四起来了，你可知道这白芍药可是现在整个城里最受欢迎的大歌星，要不是她在这儿，谁来这里喝这兑了水的假洋酒呢！”

方锐拧着脖子看了看，伸手一指，说道：“就是她么？我听着唱的也没有那样好。”倒不如说这白芍药的名字名不副实，风尘味到底还是重了点儿，又混着这歌舞厅里形形色色的脂粉味儿，与他梦中……

哎，方锐叹了口气，自己难道是真魔怔了不成？他十几年来都不曾有这样魂牵梦萦的时候，更何况这姑娘是真是假，是何模样都没个数。还是那株桃树在他方家长了太多年，吸风饮露的，都成精了，来他梦中勾魂夺魄。他越想越觉得胆战心惊，连杯中的酒也咽不下去了，将杯子往桌上一横便说要走。

“你这就要走了？”魏琛看他胳膊上搭了外套，那架势是要告辞的模样，不禁说道，“我可还没尽兴。”

方锐头也不回地道：“那你就尽了兴再回去罢，我心里惦记着事儿，就先走了。”

他脑子里想着那聊斋志异的故事，哪里还喝得下酒水，再天马行空些，怕是今晚连觉也睡不好了。他走出歌舞厅去，迎面的冷风一股脑儿吹上来，才闻到自己身上一身纸醉金迷的气味，想来是在歌舞厅里熏染的，还不自觉，晚风一吹这才清醒过来。

正是桃花到了季节，饶是月明星稀的时候，这一片连绵不绝的桃色也与月色交辉，相映得趣。方锐抬头看了几眼，还在街边等着几个闲着的黄包车夫，不远处就听一男一女聊着天走来，女方声音听着雀跃，像只出谷鸣涧的鸟儿，音色极好，连方锐都禁不住回过头去看一看。

“我喊你出来陪我逛一逛的，要不是果果不在，我也不必自寻没趣来找你了。你就当给我个面儿，别摆着一张脸让人难堪了。”女方嗔怪道，方锐目不斜视，耳朵里却听了个清楚，不禁笑道：这是男女在拌嘴呢。

他看了眼天边的月亮，这会儿不是十五，月亮缺了好大一块儿口子，却不影响月光倾泻，眼前马路遥遥望过去，都是一片银色清冷的光。他看的入神，恍惚灵魂也出了壳，连后头脚步踢踢踏踏的也没留神儿。被不情不重撞了一记，才魂归原处，四下打转。

“抱歉。”

“不好意思。”两个撞上的都是异口同声的说道。来人长了一张好面孔，五官端正，皮肤也生的白，却不让人觉得是个唇红齿白的小子。两颊泛红，乌黑的眸子看着水盈盈的，真是一眼望到秋水里去，怎么也说不出难听的话来了。

方锐顿了顿，二人对视片刻，都禁不住笑了起来。这人间匆匆百年，这般碰见，如何说不是缘分？

这晚方锐没再做什么掉到云里去的梦，他脚踏实地，一夜好眠。